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收藏时间: 2022-09-20 12:42:5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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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标签: #爱情
ZHENGKUN HOU
2022年9月14日
Brian Rea
今天春天上海封城的两个月里,大多数居民都不得离开楼门。对于我这样一个29岁的单身女性,独居而且是自由职业,如此一来整个生活就剩下自己了。
在那段时间里,许多食物都弄不到了;人们感到焦虑、孤立和无聊。可乐、蛋糕和巧克力成为了稀有的奢侈品。你几乎可以用一罐汽水换取任何东西,巧克力的味道能让你上天堂。以物易物和团购成为新常态,还有趁着做核酸的机会,戴着口罩在一旁进行五分钟的“约会”。做核酸的地方是我们出门后可以去的少数几个地方之一。
当我们楼终于有机会从附近一家快餐店下单买汉堡和可乐时,大家自然都很兴奋。然而,当我问我们楼微信群(封城期间匆忙建立的)里的数百名成员,是否有人愿意帮忙送货时,群里10分钟没人说话。后来,我的手机收到了一个陌生男人发来的信息:“我很乐意帮忙。”
在聊完汉堡之后,他写道:“你是怎么打发时间的?”
“我在学法语,”我回复道。
他用纯正的法语回答:“你可以跟我练法语。”
哟,原来他来自法国。在上海,这种事情还挺常见的;我们住的这栋高层公寓楼里,就住着不少外国人。
食物送来后,包括我在内,有六个志愿者帮忙分发食物。下楼的时候,每个人都随口说了声“hi”,但他没有——只有脚步半秒的停顿。当我跟他的目光相遇时,我脑海中的一个小声音说道,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。
我把大家分成三组,每组两个人,让他和我的朋友一组。每组负责七层楼。我们组是最后一个完成的。他是唯一一个在完成他负责的楼层后主动提出帮忙的。
“你能用法语对我说点什么吗?”他说。“我想听听你的发音。”
“Je ne comprend pas(我听不懂),”我说到。
他笑了,说道,“Pas mal(还行)。”
终于忙完回到家,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他发来的信息:“Enchanté(幸会)!顺便说一句,你的发音很不错。”
在接下来的两周里,我们的关系从隔几天聊一次发展到了每天都会聊天,甚至还和另一个邻居一起散了一次步。我想,封控真的会让你回到高中时代。
有一天,看到他发来的一只狐狸的照片,我说:“哎呀,真漂亮。”他回答说:“你才漂亮。”
“严格来说,”我说,“你只见过我半张脸。”
“哈哈,没错。期待那一天的到来。”
这一天在第二天早上到来了,一个邻居的包裹被偷了,她想调取监控录像,找到小偷。但是,她不会说中文,于是我主动提出帮忙。我们当了七个小时的侦探,他得知我在那里后也加入了我们。
我第一次摘下口罩喝水的时候,他说,“我看到了。”
我转过身来,看到他眼带笑意。不,我们没有接吻。还没到时候。
当我们在月光下有了第一次面对面交流,我请他给我讲了自己的人生经历。作为一名艺术家,他得以去许多国家生活。他总是在四处奔波,探索世界。而让我感到难过的是,他即将恢复这样的生活方式:他说自己将在五个月后永远离开中国。
“不要动感情,”我脑海中的声音说道。“做朋友就好。”
后来,我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了朋友,他和我是如何认识的,他是个多么出色的人,以及他如何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让我开心。当我解释说他准备离开的时候,他们高兴的表情变得沉重起来。
他要走了。这句话就像一把匕首。每每念及此处,我的心都像被扎了一下。
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,他和我越来越亲密。我们开始在傍晚下楼散步,与邻居打羽毛球,天天发信息交流。
有一天他生病了,我半开玩笑地问他,见不到我的生活滋味如何,他回复道,“毫无意义。”
“哇噻,”我说。
“不错,我还能给你惊喜,”他说。
我似乎已经接受了现实,那就是我们仍处于被封锁状态,所有东西都很昂贵,很难买到,每天都有人逃离上海,整座城市也在默默承受着痛苦。虽然我珍惜他让这一切变得更容易忍受的能力,但我也害怕未来的不确定性。我们离自由越来越近了。我的心情也愈发沮丧。
6月1日是正式解封的日子,但到5月底,人们已经开始外出,在街角喝酒和小便。整座城市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。
等他和我终于能走到我们的小区外散步时,他说,“你还好吗?你似乎没平时有精神。”
“嗯,我很好,”我说。“就是在两个多月的封锁之后再次看到这个世界感觉很奇怪。”但我只是说说而已;这不是真正的原因。
一小时后,当我们在一排树木前的楼梯上晒太阳时,我对他说,我不擅长告别。
他看着我,一言不发。
我继续说:“以前我的情绪很极端,因为当我不得不跟特别在乎的人分别,我会精神崩溃。后来我挖掘了自己的过去,我的童年记忆,发现我有遗弃情结。”
“我就在等你得出那个结论。”他点燃一支烟,然后说,“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就好——这不是你的问题。”
那次谈话之后,我终于松了口气。
在上海,想找个合适的伴侣感觉都是不可能任务。人人都那么忙碌、疲惫、警惕,连打开心扉都像是件过于冒险的事。在这里生活近七年后,我也变成了一个难以敞开内心的人。我不愿把这归咎于童年的艰难或是那些让我失望的男性,但我确实相信,这些经历让我再也不想曝露自己的脆弱。
封城改变了这一切。有什么东西侵蚀了我的坚硬外壳,让他进来了。我们一起阅读,讨论哲学,在城市里骑行聊天。我以前还觉得《爱在黎明破晓前》里的席琳和杰西话太多——但与我们相比,那都算不得什么。
他的公寓朝东;我的向西。每天早上他都给我发一张日出的照片,晚上我则给他发一张日落的。老派浪漫正是我的菜。
有天我们在喝酒,我看了他在经历严重抑郁后创作的视频就哭了,而他紧紧抱着我,听我倾诉过去的创伤。这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亲密关系。我知道靠外部因素来解决自身内在问题是不现实的,但在他的陪伴下,我有了被治愈的感觉。
朋友们问我:“你为什么不让他留下?”“你为什么不和他一起走?”
原因在于,我们都不应妨碍对方去做自己的人生选择。我相信万事皆有因。我们之前做了几个月邻居,去同一家酒吧喝酒,在同一家书店看书,走在同一条街,搭同一部电梯,但都从未相遇。
我曾经问他,如果我们是在酒吧认识会怎样,他说,“以我的个性,什么都不会发生。”
封锁结束后,我们的确说了再见——但不是以我预期的方式。
封锁使我们脱离了日常,创造出了这个脆弱而浪漫的泡沫,但泡沫总会破灭。当日常的残酷现实开始袭来,我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坚强而理性的人。很不幸,我的心从来赢不了我的大脑。
所以,现在就是这样了。还住在同一栋楼,但我表现得好像他已经离开了一样。随着我们的交流日益减少,当黄昏来临,我也不再看窗外的风景了。
然而,在偶然一瞥日落的时刻,我依然会想,那黯淡的余晖之后是否还会有美丽的日出。
本文最初发表于2022年8月26日。
Zhengkun Hou是一名同声传译员、翻译,现居上海。
翻译:杜然、Harry Wong